么会成为凶杀案的罪犯?为什么她马上就要失去他了?一个母亲为儿子收尸,这不应该啊!
“你父亲心硬,怎的都不肯来见你……”母亲低下头絮叨家里另一个男人。囚车里的皮克扭过了头闭上了眼,似乎在忍耐又似乎在放空。
车夫上了座,扬鞭朝拉车的黑马一策,囚车的木轮子摇摇晃晃地滚动了,两边宪兵列队押送着,从监狱门口启程。
……
“车里怎么有两个人啊?今天不是只杀一个吗?”
“那是他妈。听说市长临时同意他妈上车陪同,让母子最后时刻团聚。”
“我们市长这样好心!这样照顾人伦之情!”
“可不是呢!要我说科鲁他家真的挺可怜的,唉,竟然有这样的悲剧真实发生在我们身边……”
囚车绕着城市游行,誓把每个主要街道都走一遍。令皮克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人们没有朝囚车投掷石块和菜叶。他每到一处,人们便兴奋地朝他挥手,想挤到囚车边触摸他,而宪兵和警察不得不费力维护秩序,防止踩踏。人群中欢呼声口哨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带头喊:“皮克·科鲁,西斯特隆的传奇!”
若现在是百花齐放的春夏时节,他的身上一定被丢满了鲜花。
……
朱诺安和嬷嬷夹着披着斗篷的妮娜在人堆中辗转腾挪,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人们对宗教人员还留有基本的优待,至少没人敢来推搡她们。
妮娜低着头不想让别人注意到她的脸,朱诺安也有意侧着身体挡住旁人的视线,好在人们都在追逐今天的主角游行,他们没引起注意。
他们在广场周边找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角落,在石柱旁可以看到刑场,也不至于显眼。广场上盖着断头台的粗布已经被撤下,刽子手在检查滑轮和固定麻绳。朱诺安抬眼就看到三角形的刀片折射了一片冰冷刺眼的白光,不禁一阵胆寒。
“那个就是法兰西的特产。”杜布瓦在一旁干巴巴地对她说,显然他没有开好这个玩笑。
朱诺安斜他一眼,本来说好不来——
“她要去广场?你也去?”他在病房门口见朱诺安跟着妮娜出来,把她拉到一边悄声说。
“我放心不下,我后面还得留在这呢……”朱诺安注意到妮娜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朱诺安怕妮娜去到广场被人认出引发骚乱,到时只有嬷嬷在旁边,怕是顶不住。
“啧……算了,我还是跟你们去吧,给你们开道。”杜布瓦嘴上这样说,但他看着妮娜就忍不住叹气。
朱诺安见到断头台就已经全身汗毛直立,她这个现代人也不是没看过影视剧里的血腥场面,可是这是不一样的,这台机器立在那里就有一股肃杀之气……她环顾了一下广场开阔处男女老少他们充满期待的脸,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充沛……一阵风不知从哪吹来,差点把妮娜的兜帽吹掉,嬷嬷赶紧把她挪到石柱后头避风。
“你怎么了?”杜布瓦看朱诺安也浑身一激灵。
“风有点冷……”她随意整理了一下头巾,偷偷擦掉手心的汗。她听到周围群众的闲话——
“叫你早起,结果排到这儿了,前面也挤不进去!这还怎么要血……”
“你净听偏方,咱家也没人生病。”
“等生病就晚了!那时到哪去讨?圣保罗街的埃琳娜说她那个嫁去洛林的三姨见德国佬就是这样干的……”
不、不会吧!朱诺安听旁边一对中年夫妻的谈话,突然联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她立马想到马格洛大娘今早的絮叨,难道、难道这时候的欧洲人也吃人血面包?
她的脸霎时就白了。
“主教先生来了……听说他昨晚真的应要求去给科鲁做祷告了。”
“这怎么说都是咱们城的大事,主教重视也是应该的。”
“我现在还是可怜那小伙子……对了,那姑娘呢?情郎要死了,她不来送一程么?”
“说不定她偷偷来了,反正夹在人堆里咱们也看不见。”
朱诺安和杜布瓦赶紧挡在石柱左右。
他们视线越过人群,只看到主教穿上了他的紫袍拿着圣经上了木台,站在角落。市长和治安官拿着文件站在台前被宪兵清出来的一小片空地上等着囚车到来。
“为什么……”朱诺安没有说完,她只是对主教成为“表演”的参与者有点憋屈和不爽……尽管她知道主教在世俗方面确实没有多少权力。
“这是主教的义务。”杜布瓦好像猜到她想什么,“罪人在死前还要进行最后一次忏悔,在天主之门前,国王和乞丐都一样。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诚心悔过,就有上天堂的机会。”
然后他身后传来妮娜沙哑的呵呵惨笑。杜布瓦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他向朱诺安无声地张张嘴,不再说话了。
很快,午时到了,囚车在断头台前停下,皮克被押解下车,而他的母亲亦步亦趋。
“我的儿子啊!”皮克母亲被警察制止住,只能留在台下,看着儿子一步一步登上通往死亡的木台。
市长伸手示意警员不要动作粗鲁,“何必如此,这只是个可怜的母亲。”
他上前轻缓地搂住妇人的肩,让她正面对着众人,然后看似随意地大声发表了一通安慰和歌颂母爱的话语。“……西斯特隆应该为您感到骄傲,谢谢您今天给我们上了一课,母亲对孩子的爱是如此的伟大,在您面前我们是如此的渺小!”
有人控制不住奔涌的情感,拿手帕揩着眼泪:“多伟大的母爱啊!没想到皮克有这样好的母亲……”
妮娜只快呕了出来。
“妈的,净搞这些,快点杀了他吧!”她夹在几人中间,身影被掩盖,只露着半张脸,眼神炯炯地盯着那台杀人机器。
皮克垂着眼睛全程配合。他没有被公职人员急匆匆地捆到台上。行刑只是一瞬间的事,市长和各位筹办者自然想把过程丰富一些。市长也上到木台,面对密集的人群,拿出一份准备已久的演讲稿,开始诉说这座小城百年来独一无二的、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先生们女士们,我作为西斯特隆市长实在为我讲述的故事感到惋惜,很遗憾这样的事发生在这座美丽的城市,也很可惜我们必须按照法律处决一个心怀赤忱的小伙子——”市长回头看了一眼皮克,他突然提高了声线,广场上群众渐渐平复躁动,安静地听着。
“法律自有一套奖惩机制,他马上要偿还他的过错,但是!这不代表我们要对人类高尚的情感无动于衷,除了男女爱情,我们也应当看到今天此地闪耀着母爱之光,相信各位也给予了皮克·科鲁的母亲欢呼——”
一片人海里立马传来口哨声和掌声,市长非常满意。
“……相信很多人没有去过意大利,却也知晓那里的一个城市,那就是维罗纳。罗密欧在那里死去,为了他的爱情!几百年后所有人都无法想象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个莎士比亚都歌颂的故事,现在,西斯特隆竟然也出了这样至纯至真的人儿!……来,皮克,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市长示意皮克上前,人群一阵躁动。这也是死刑的固定流程,有表现欲的犯人总得说些什么,如果留下了名言名句,那可不得了了。观众们打起精神,目光聚焦在今天主角身上。
妮娜紧紧捂着耳朵,市长的演讲快恶心死她了。现在她看到台上男人的模样居然比记忆中白胖了不少,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皮克在台前沉默了一会儿,但他的头抬了起来,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妮娜往石柱后面缩了起来。朱诺安见他的视线往这边来,神经顿时紧张起来,然而她的出乎意料,皮克什么都没有说。
市长有些失望,只得挥手让流程继续。
“愿上帝赦免你的罪过。”皮克走到主教跟前跪下。主教左手捧着圣经,右手按在他的头顶。
然后他被拉去断头台边,刽子手解开他身后的麻绳,准备把他重新捆绑在木板上,送入刀口下。主教的脸色沉重,他转身背向断头台,垂下头,双手交叉在胸前默祷。
群众对男主角的表现非常不满,怎么一直沉默呢?提前宣传了半个月的行刑,就这?台下一片嘘声。
正当人们失望时,皮克突然冲向刑台边。执行的刽子手和监刑的市政官员们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在最后一刻冲破警卫包围圈逃脱死刑。
“妮娜!我知道你在那里!我知道你来了!”皮克朝向观众大声喊道,人群就像被滴了水的油锅,各种声音被激起来了,鼓掌声和欢呼填满了广场。
见旁边的人交头接耳寻寻觅觅的样子,朱诺安脸色大变。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这个要死的男人想干什么?!妮娜低头矮身,三人围在她身边遮掩着。
“妮娜,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没关系。”皮克看着人群的骚乱,在台上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你早就是我的女人了,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早就是夫妻了,不是吗?”
人群哗然,朱诺安傻了几秒才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在说什么!妮娜一直遮掩的事情就这样被他轻松揭开!而妮娜完全无法站出来反驳!
这个歹毒的男人,他要把妮娜一辈子跟他捆在一起!他……!
妮娜往后一仰,当场要昏厥过去,朱诺安抓住了她的手臂。“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朱诺安听到妮娜虚弱的气音。她重重点头,这个城市确实一刻也不能待。
皮克接下来乖乖地配合警卫,趴在了断头台的木板上,脖子被固定在两片木枷中间。
市长反应过来,用一种主持的口吻说:“希望悲剧不要再在此地重演,皮克·科鲁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妮娜·杜波夫说吗?”
“妮娜,我始终爱着你。我们会在一起的。”
这是皮克的遗言,他语气冷静,一点也不激昂。皮克的母亲在台下呆呆地看着儿子,她真的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骨肉,原来她的孩子对一个女人这样痴情……
人们见大轴要来了,注意力又转回刑场上,他们聚集在此不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吗?有父亲把孩子架在肩头,好让孩子看得更清楚些。
朱诺安赶紧把妮娜搀扶起来。
“三、二、一!执行!”
朱诺安的思维还没从刚才皮克发疯的行为走出来,抬眼就看到铡刀就从四米高的木框上落下。杜布瓦尚有准备,提前移开了目光,而她结结实实地看到了斜形刀片切下人头的过程,利落干脆如同切瓜砍菜。
接连两声巨响。第一声是巨刃高速击断颈骨的声音,第二声是头颅掉落撞击木筐底板的声音。
随后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和莫名其妙的叫喊。
“他最后说了什么啊?”后排的观众大声问。
很快他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刽子手从木框里提起皮克淌着血的头颅,大声重复了他的遗言。
朱诺安几乎没注意到自己一直在憋气,这一系列画面冲击让她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她瞪着眼,完全呆滞了。
她看到刽子手举着头颅向四周都展示了一圈,有人挥舞着雪白的手帕去接台上落下的血。
刀片被拉起,皮克断掉的脖子暴露在公众视野里,观众里有两位男士当场昏厥了,也有人立刻举着拳头表达不满:“就这?!我等了一上午!还我绞刑架!”
早有马车拉着棺材在断头台一旁准备好,等血不再乱飙后,他的无头身体立刻被抬到棺材里。公职人员多少都对尸体表现出了尊重,轻拿轻放,没有抛掷。皮克母亲从刽子手手里捧过儿子的头,皮克闭着眼一脸平静,嘴角留有微笑。她郑重地把头安置回了儿子的断颈处,在此之前,刽子手已经在木筐里接够了鲜血。
朱诺安不曾想到死刑现场的血腥味如此重,尽管隔着老远,那股铁锈味还是一下子冲入她的鼻腔。她弯下腰干呕,呕得心肝脾肺都疼。
“……你还好吗?”她耳鸣渐渐消失,在人群喧闹的背景音里听到了旁边杜布瓦关切的声音。
朱诺安虚弱地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她拍拍脑袋,想努力忘掉刚才见到的画面:血柱喷得老高,男人的断首滴滴答答淌着血……
不行!呕——
这会儿她实实在在把早餐都吐了出来。杜布瓦急忙拍了拍她的背。
她回头看妮娜,只见女孩全身无力地倒在嬷嬷肩上,脸色和唇色一片苍白,额头冷汗涔涔。
“妮娜!”朱诺安抓起妮娜的手,手是冰冷的。
“我们回去吧……”朱诺安见妮娜失去焦距的眼睛一直看向断头台,于是低声说。但妮娜好像根本没听到她在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