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紧闭,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但许抒悦看起来仍然很冷的样子。
珊瑚绒的睡袍一直裹到脚踝。
她乌发散落,眼神楚楚,门被小心地拉开一条缝,她以为是昭昭担心她出事前来探访——刚才她打了她三个电话,但许抒悦眼睁睁看着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没有力气去接。
她把门彻底拉开,引顾恂琛进来。
“没有收拾,真是不好意思……”
顾恂琛礼貌地在她卧室外停住脚步,但即便如此,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客套话。
许抒悦一边走一边捞起散落在桌上、沙发上的衣服丢下一句“你自己坐哦”就径自走进卧室,用脚把门带上,隔开了满屋的乱糟糟——平时方茗唠叨半天她也不动一下,这会儿总算知道人家的好意了。
顾恂琛坐在一侧沙发里,他注意到,即便楼层很高,周围同等高度内没有建筑物,但许抒悦的窗帘层层叠叠,拉得很严实。
外面是严冬,房间里却温暖得像春天,一颗青绿的高大圣诞树,挂满了节日的灯串和糖果装饰。空气里有甜腻的香味,各式蛋糕散了一桌,看起来每一块都被尝了一点。
倒是没有酒气。
许抒悦笑笑:“出趟国,茗姐看我可严了。”
顾恂琛看到她唇色发白,头发没有光泽。
“而且平时酒宴都喝够了。”
她行程实在是太满了。
“我都怕了酒了。”
许抒悦把一枚芝士蛋糕推到顾恂琛面前,见他不动,又自己拿起勺子舀了一块送进嘴里。
此次巴黎电影节,许抒悦恰逢断档期,两部已拍好的电影作品还需要时日打磨,没有作品选送。但大家心知肚明,近年来最有希望在国际舞台上角逐奖项的女星,只有许抒悦。
此次虽然只是作为华语演员受邀来的,但仍然吸引了众多目光。
【悦悦玩得开心就好了嗐,反正以后肯定要常来,提前熟悉熟悉巴黎的天气……这几天雪下得我真是,家里除湿器都要告老了】
【影后粉丝现在么肯定是想得开的,别等明年动真格去冲奖了反而一场空,到时候别抱在一起哭吧】
【这就吹上影后了?先在国内电影节走一圈看看咯,别让国际友人笑掉大牙了】
【我说有些人怎么那么酸呐,看不得人家女明星开心快乐?睁大你们的眼睛看好了,我们是评审亲自邀约去的,即便不作为奖项候选依然给安排了前面的座位,你看看场上哪个华语影星有这样的待遇?】
禾帆传媒旗下的营销号准备好了两套文案,一套对内,写许抒悦在宴会现场状态很好,美得轻松又大方。另一套写她和影坛友人导演交谈甚欢,明年或许有惊喜合作。
禾帆的副总经理文洲女士曾说过,现在早就不流行努力人设了。
“谁不努力?只要大把的钱和时间花下去,谁都能漂亮,那人人都来当明星好了。大众追捧的不仅是美丽,更追捧一种天然松弛的自信。”
“不需要刻意控制身材,辛辣油腻百无禁忌,但皮肤就是细腻紧致,一点瑕疵都不长。”
许抒悦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可是……我做不到啊。”
她进组之前要戒糖,上红毯之前甚至要断水,才能保持皮肤紧致有光泽。
“明星有时候就像展品,私底下的辛苦有我们给你在后面顶着,但是台前的样子必须绝对完美,不能有一丝不体面不轻松的样子。”
许抒悦精心地用小勺卷起千层蛋糕最上面一层,柔软的甜味在舌尖上颚漫开。都说甜食让人快乐,但她吃了那么多,却没有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她受到了惊吓,公司只顾着洗掉互联网上她独自离席、被豪车送回酒店的新闻,在舆论的美丽表象后面,只有她粉丝在背后犯嘀咕:怎么今天的微博语气特别冷淡?怎么今天只上线几分钟就下线,也不跟大家多聊几句?
美丽的展品,不能有一丝出错,不能有一点黯淡,要像永远圆满的月亮,任何阴云都会使她失色。
她把勺子扔下,两手捧起脸,冲顾恂琛挤出一个笑容,下一秒,她将脸埋进手掌心,指缝淌出几颗晶亮。
她耳尖和指节都红,睡袍顺着手臂细腻的皮肤滑下,露出的肘弯也是粉红。
顾恂琛早就忘记他来这里的目的了。他眼下顾不得问她的心意,也顾不得替被关在黑名单里的自己申冤,她一哭,他仅剩的一点立场都荡然无存了。
他牵她的手,软软地握在自己手心里,他看她水红的眼眶,水红的面颊。
许抒悦被他拥进怀里,被他轻轻抚着后背的一对蝴蝶骨,她上臂紧紧抵着他针织衫覆着的胸口,那是一个可靠的、深深的拥抱,比炉火的温暖焰光更能隔开外面的大雪。
雪下得很深,空气变得模糊,窗上开始结模糊的水汽。
今晚是圣诞夜,许抒悦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盘腿坐在高大的圣诞树下,精美的礼盒堆了满满的小山,后援会代表粉丝集体送的礼物被放在山尖尖上,以表示她的珍惜。
许抒悦很不客气地叫顾恂琛替她掌镜录vlog。
每一份礼物都要有对应的回礼和感谢卡片。有些是业内好友,有些是合作伙伴,每一张她都认认真真地拿钢笔亲手写就,事事周到也不过如此了。
她埋头写着,讲话很少,生怕暴露刚刚哭过的鼻音,房间里静得只有钢笔写字的沙沙声,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落雪声。
顾恂琛举着相机,望着取景框里她窄窄的肩膀,小小的脸,细细的鼻尖,没有描过的眉毛有浅淡的黛色,温柔写意。
“我也有礼物给你。”
他放下镜头,这么对她说:
“你要不要一视同仁?”
顾恂琛看着许抒悦抬头瞧他,一双湿润的小鹿眼亮起来:
“是什么?”
——
顾恂琛的私人管家开车很平稳,许抒悦睡了一路,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枕在顾恂琛的臂弯里,她朦朦胧胧地抬起脸,大概是感受到怀里一轻,他低头和她对上。
“我们去哪里?”
她朦朦胧胧地。
小城的圣诞集市比想象中谢幕得晚。当地的人们习惯用热红酒和肉桂陪伴度过跨年夜。
许抒悦被顾恂琛牵着,手放在他温暖的衣兜里,抬头望着面前辉煌的旋转木马、密密麻麻的披着雪的红屋顶、挂满雪色和圣诞节金色灯串的锥形雪松,她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脚步在原地深深扎根。
有女人披着毛毯,笑吟吟地递来一杯热红酒,许抒悦没有戴口罩,只用围巾简单遮着脸,好在异国他乡,她不需要担心被人认出。
也许粉丝眼里的许抒悦做不出接过陌生人酒杯的事。
她抬头看进顾恂琛的脸,又看向那位衣着朴素的女人,微笑着道了谢。
未经打扫的雪地很松软,许抒悦被顾恂琛牵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快。
他们走到一片槲寄生下。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那个古老传说的影响,许抒悦感觉到顾恂琛脚步不大自然地顿了顿。
“顾恂琛。”
许抒悦先开口了。
她的手从他手里逃走了,像一尾鱼,只留下一点微凉的痕迹。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顾恂琛抬头望向那片植物,心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有太多的话。
许抒悦离他好近,他需要低头才能看进的眼睛,他伸出一只手,虚揽在她的后腰后。
她脸颊红红的,映着围巾和灯光的明亮颜色。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呼出的热气氤氲成白色缭绕的雾。
他从她眼睛里读到几分热切。
他喉咙上下滑了两下,紧盯着她的嘴唇。刚喝过酒,颜色是润泽的红。
远处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下意识伸手,想将许抒悦搂在怀里藏起来。
领口处传来一阵冰凉。半融的雪挂在他脖颈,化开的雪水钻进去,沾湿了他的针织衫。
他一惊,松开手。
许抒悦得逞地向后逃了两步,她睁着无辜又纯真的眼睛,睫毛上好像还挂着湿润,她好看的唇形微张:
“新年快乐,顾恂琛。”
顾恂琛会生气吗?
他没有追上来。
她看着他屈膝,抖落围巾和衣领处残留的雪。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顾恂琛一直是八风不动,宁愿把周围的人都逼疯,他也不会有任何不优雅不周全的地方。
他会生气吧?
他们是那样不同。
如果说许抒悦习惯把自己的秩序感留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那顾恂琛就好像死守着安全区不让步的没长大的小孩。
只有别人习惯他,没有他为谁让步的。
但他也的确不需要长大就是了。
许抒悦出国以来,顾氏的名字就不停地在耳边环绕。海外的影响力是最不会骗人的,顾恂琛永远也不需要追,而哪怕他就在原地站着,许抒悦也永远追不上他。
顾恂琛直起腰,语气里有无奈,但没有任何的不耐烦:
“我是想说。”
许抒悦站住在原地,等他说后面半句。
“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她一愣。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没等她组织出什么感动的话,就在下一秒,一个雪球直直地飞向她,在她胸口厚厚的羽绒服上碎开。
“圣诞快乐。”
顾恂琛明显控制不住上扬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