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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番外:苏文(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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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碗,神态悠然,“然而家父却援引中国传统习俗‘送行饺子迎风面’,坚持认为接风洗尘当以面条为宜。于是,内人便不辞辛劳,向十三区的华人朋友们悉心请教,从香料辨识到炸酱火候,一步步从头学起。”他低头看向妻子泛红的脸颊,眼底满是温柔,“不过今日看到诸位的惊喜与感动,这大半年的功夫,倒是没白费。”

一旁的婉清压根儿顾不上平日里的优雅,卢卡斯夫人话音未落,她便疾步上前,稳稳落座。双手捧起大碗,先盛了满满当当一碗面条,动作行云流水,随后小心翼翼地舀起炸酱,均匀浇在面上,码放配菜时也透着股利落劲儿。刚拌好,她就迫不及待夹起一筷子,吹了两下便送入口中。海天则稳稳地站在一旁,先接过我的碗,动作娴熟地盛上冒着热气的面条,舀了两大勺色泽红亮的炸酱,仔细码好黄瓜丝、豆芽等配菜,又贴心地添上一小碗紫菜虾皮汤,才给自己盛了一碗。他刚落座,就听见婉清扯着嗓子喊起来:“嚯!这炸酱熬得倍儿地道!肉丁儿肥瘦相间,酱香勾着甜口儿,配菜鲜灵得能掐出水儿!”她顾不上擦嘴角的酱汁,又狠狠扒拉一大口,“这面条筋道得嘞,在巴黎能吃上这口儿,舒坦得我骨头缝儿都冒热气儿!”

海天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就被母亲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逗得“扑哧”笑出声来。他放下筷子,眉眼弯弯地打趣道:“妈,自打咱们上了法航,我听您讲话,就跟在讲台下听老师讲课似的。谢天谢地,如今一碗炸酱面,又把竹吟居里充满烟火气的您给勾回来了!”

海天这话一出,满桌人顿时笑作一团。老杜蒙笑得直拍大腿,卢卡斯夫人用围裙捂着嘴,眉眼弯成月牙。亚瑟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婉清直喘粗气:“可不是嘛!在机场刚见师母时,我还以为认错人了!现在好了,这才是记忆里竹吟居那位风风火火、说话带响儿的师母!”

婉清脸颊“腾”地一下红到耳根,筷子悬在半空都忘了动,伸手佯作要打海天:“你个臭小子,专挑你妈糗事说!”可话还没说完,她的鼻尖就又被碗里飘来的酱香勾了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两下。嘴上还在嘟囔“没个正形”,手里的筷子却早已不听使唤,又夹起一大筷子裹满酱汁的面条,急急送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偷吃粮食的小仓鼠,含混不清地反驳:“我、我这不是……好容易吃到家乡味儿……”这话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她干脆把脸埋进碗里,闷头大口吃起来,只露出泛红的耳尖,在暖黄的灯光下轻轻发烫。

老杜蒙轻轻放下汤碗,指尖摩挲着碗沿的暗纹,含着笑意点点头:“这下可就都对上号了。眼前的林女士,和我记忆里她的母亲,燕京大学那位林夫人简直一模一样——只要聊起法语、西班牙语,整个人就像被点亮的烛火,浑身透着知性优雅;可一沾着家乡的烟火气,又变回了胡同里爽朗的北京姑娘。我的好多京片子,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他目光转向苏教授,神色带着几分追忆,“但苏教授的父亲苏老教授却不同,他永远是那幅咬文嚼字、儒雅深沉的模样,连北京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着股子书卷气。”

他忽然压低声音,像要揭开某个秘密:“不过有一回,我可瞧见了苏老教授最接地气的一面。那天我路过竹吟居,冷不丁听见门口传来一声狗叫——好家伙,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一只毛色黢黑的大狼狗,正竖着鬃毛冲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狂吠,獠牙间泛着白沫。当时三四岁的小婉清吓得小脸煞白,水汪汪的眼睛里蓄满眼泪,哆哆嗦嗦躲在小苏教授怀里,攥着他衣襟的手指都发白了。再看小苏教授,那时也只是和三四岁的小娃娃,明明也吓得嘴唇发颤,小腿抖得像筛糠,却拼死拼活地把小婉清护在身前,胸脯挺得笔直,活像只炸毛的小公鸡,半步都不肯退。”老杜蒙说到这儿,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正要冲过去帮忙,苏老教授和夫人已经冲了出来,抄起门后的竹竿,几下就把狗赶跑了。等两个孩子抽抽搭搭进了院子,小苏教授还紧紧搂着小婉清,用奶声奶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他转头望向我和婉清,眼中满是感慨:“那时,我清楚地记得,苏老教授望着孩子们的背影,突然长叹一声,转头笑着对夫人说:‘咱家这傻小子啊,要是以后真娶了婉清,肯定会一辈子死心塌地对人家好的。’”老杜蒙的笑声里带着岁月的温度,“没想到啊,当年那个拼命把婉清护在怀里的小男孩,不仅真的娶了怀中的小女孩,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学者。如今这对璧人就坐在我眼前,这份跨越几十年的缘分,原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种下了。”

老杜蒙的话音消散在壁炉噼啪作响的火星里,餐桌上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杜蒙夫人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擦了擦眼角,又习惯性地握住丈夫的手,浑浊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感慨;卢卡斯先生挺直的脊背突然松懈下来,喉结轻轻滚动几下,镜片后的目光在我和婉清之间游移,最后定格在父亲布满皱纹的侧脸上,抬手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动作比往常慢了半拍;卢卡斯夫人拿着叉子的手悬在半空,亚麻围裙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轻轻起伏,指尖无意识地揪着布料,绞出深深的褶皱;亚瑟更是直接愣住,筷子“当啷”一声滑落在瓷盘上,碧色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被塞纳河畔突然绽放的烟火晃了神,随后缓缓托住下巴,睫毛在暖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整个人陷入怔忡。海天喉结动了动,温热的目光扫过我与婉清不自觉握在一起的手,突然低头用袖口快速蹭了蹭泛红的鼻尖。

我和婉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限的震撼与感慨。记忆的闸门在老杜蒙的讲述中被缓缓推开,那段尘封的童年往事,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下成了模糊不清的虚影。若不是他提起,那些片段恐怕会永远沉睡在记忆的深海。此刻即便努力回想,也只抓得住零星碎片,像被风吹散的柳絮般难以捉摸。真没想到,父亲竟在半世纪前的那个瞬间,就预见了我和婉清的未来。我再次转头看向婉清,暖黄的灯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光,她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嘴角还沾着炸酱面的酱汁,在光晕里泛着琥珀色。恍惚间,她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躲在我身后的小女孩,贪吃又任性,却也坚韧果敢。遇到困难时,她总习惯性地躲进我的怀里寻求庇护,可真要面对风雨,又能毫不犹豫地与我并肩而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擦去她嘴角的酱汁,带着半个世纪早已刻进骨子里的嗔怪与宠溺,轻声说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贪吃,也不怕别人笑话。”

婉清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直抵心间。她破涕为笑,眉眼弯弯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在狼狗面前瑟瑟发抖却依然倔强的小姑娘,在摇曳的烛光里渐渐重叠,凝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

“天哪!”亚瑟直勾勾地盯着我和婉清交握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惊叹,声音里裹着浓浓的震撼,像是被巴黎圣母院的钟声狠狠撞了一下心口。

他猛地转头看向海天,碧色的眼睛亮得惊人,连眼尾都泛着激动的红:“海天,你以前跟我讲的心灵相通、灵魂契合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布上抓出褶皱,“你的两对父母,都是这样吗?”

海天垂眸望着碗里渐渐凉透的炸酱面,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温柔的阴影。再次抬头时,他的目光坚定如塞纳河的磐石,轻轻却又无比郑重地点头:“亚瑟,我对你说过,真正的恩爱,是把对方的灵魂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望向壁炉里跳跃的火苗,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见过两块融化在一起的琥珀,还能重新分开吗?”

亚瑟的喉结剧烈滚动着,目光像游走的火苗,依次掠过卢卡斯夫妇交握的手背、老杜蒙夫妇相贴的肩膀,终于定格在我与婉清紧扣的指间。他忽然重重地捶了下自己额头,苦笑着摇头:“原来我的父母、爷爷奶奶,也是这般将灵魂熬成同一种温度。我怎么就忘了呢?”

“和这样的感情相比,”他的声音突然沙哑,“我之前那场被欲望烧昏头的‘爱情’,不过是蒙马特高地的霓虹灯——乍看绚烂,实则空洞得能漏风!我居然为了那点转瞬即逝的炽热,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他自嘲地笑出声,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

壁炉的火光映在他重新亮起的碧色瞳孔里,亚瑟突然挺直脊背,仿佛被某种力量击中。他的手指抚过桌布上的褶皱,语气带着顿悟后的郑重:“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每天清晨雷打不动端来的热咖啡,是两鬓斑白时仍为你擦拭嘴角酱汁的手。”他望向我和婉清,目光从最初的震撼,渐渐沉淀为向往,“往后余生,我要找的,是能在岁月里与我熬成同一种味道的人——不是用欲望编织陷阱的玫瑰,而是愿意和我一起,把平凡日子过成诗的姑娘。”

满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卢卡斯夫人悄悄用围裙角按了按眼角,老杜蒙轻轻拍了拍老伴的肩膀。海天唇角扬起欣慰的笑容,目光明亮而温暖,像是春日里洒满竹吟居的阳光,静静凝视着亚瑟,眼中满是认可与欢喜。我看着亚瑟,他泛红的眼眶里还闪着水光,却已经挺直了脊背,像棵重新汲取到阳光的树苗。欣慰与感慨在胸腔里翻涌,我轻声开口:“亚瑟啊,我们在竹吟居里给你上的那一课,今天终于从你家的餐桌上,完成了最后的结语。”

“不不不!”亚瑟脑袋摇得像高速旋转的摩天轮,栗色卷发都跟着飞扬起来,“这堂课还差最后两页!等我和海天都找到能把灵魂焐热的那个人,这故事才能画上圆满的句号!”他突然压低声音,朝海天挤眉弄眼,碧色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说不定用不了半年,海天就能在法兰西土地上,找到能与他灵魂契合的金发……”

“亚瑟!”卢卡斯一把按住儿子的肩膀,掌心的力道带着父亲特有的威严。不等亚瑟反应,卢卡斯已抄起桌上的汤碗,琥珀色的汤汁在碗中轻轻晃荡,折射出暖黄的光晕。他挺直脊背,目光扫过满桌人泛红的眼眶,声音洪亮得如同敲响巴黎圣母院的晨钟:“今天这里没有陈年佳酿,也没有龙井香茗,但这碗热气腾腾的汤,足以盛满我们的心意!来,让我们以汤代酒——”他高举汤碗,碗沿凝起的热气氤氲成雾,“为灵魂相依的深情,为跨越半世纪的缘分,更为苏教授一家在巴黎崭新的旅程,干杯!”

众人纷纷端起汤碗,虾皮紫菜汤在暖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细碎的海米与紫菜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随着“干杯”声落,所有人仰头饮下这饱含心意的热汤,紫菜的鲜、虾皮的香在唇齿间散开,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在胃里化作融融暖意,驱散了巴黎冬夜的最后一丝寒意。

当最后一勺虾皮紫菜汤落肚,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停了。月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餐桌上洒下银白的碎影,与炸酱面的油光、紫菜汤的涟漪交织成一幅朦胧的画。杜蒙一家执意要送我们回屋,老杜蒙的笑声和亚瑟的插科打诨,一路驱散着冬夜的寒气。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整座房子仿佛苏醒过来。壁炉里新添的木柴噼啪作响,将暖光铺满每一寸角落。近二十二个小时的奔波,让我们一家三口的脚步都变得虚浮,婉清倚在我肩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海天却仍仔细检查着门窗,确认每一处都妥帖。

躺在床上,缎面被轻柔地裹住身体,那熟悉的触感像极了竹吟居的旧时光。可当我望向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雕花,听着窗外偶尔飘进来的法语对话片段,才惊觉已置身万里之外。身旁的婉清辗转反侧,黑暗中,我们的手指不自觉地相扣,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熟悉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隔壁房间传来若有若无的吉他声。海天又在弹奏《茉莉花》,弦音像一尾灵动的鱼,游过寂静的走廊,钻进我们的房间。音符与壁炉的暖意缠绵,和着窗外巴黎的雪色,在夜色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睡意朦胧间,我看见竹吟居的月光顺着琴弦流淌,与塞纳河畔的星光悄然交融,化作最动人的和弦,轻轻叩击着心房。这座陌生的房子,也在这熟悉的旋律里,渐渐有了家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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