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瑟缩,安分不过短短半刻,宋闻美忽然又道:“你信得过柳静竹吗?”
“为何不信得,”尚明秋垂下眼帘,淡淡道,“那你倒是说说看,除了此人,你我还能信谁?”
灯花烛海中,斑点潮光浸了半边轮廓。男人无言以对片刻,道:“有时我真不禁想着……”话到一半,仰天长叹,似乎悲从中来。
见他半天没接话,尚明秋收剑直身,侧了侧耳,疑惑道:“嗯?”
“………没什么,”宋闻美一顿,及时止损。忽而背后廊道诡风阵阵,火光疯摇,密集嘈切的刀剑相撞之音不绝于耳,宋闻美蓦然回首,沉声道,“看来来者不善,我就说此趟过于冒进了。”
尽管提前知晓,但宋闻美还是道:“何人在此?”
自然无人应答。回复二人的,只有逐渐渺远见消的激烈动静。尚明秋将耳侧得更甚,屏息辨识,轻声道:“不下十人的架势,招数怪潇洒,功力也很俊。不似寻常刺客能力…而且我总觉得这种行刺招数有些熟悉,不知是谁。”
宋闻美上前一步,广袖之下单拳紧握,又松开。若蛇溜入尚明秋的袖口。探进去,握住那冰凉修长的五指。不解之中瞥去一眼,许是他如今眼盲,便令感官更为敏感鲜明。仔细体会一番,尚明秋惊奇察觉,素来不羁,方才同自己巧舌如簧开玩笑话的宋闻美,此刻………居然在发抖吗?
有这么可怕?还是…
灵光一闪某种可能,尚明秋诧异猜测,心道。
…他不会真的怕黑吧??
这可太令他意外了:“清寒。”
宋闻美被唤回神智,歪头道:“嗯?怎么了?”
尚明秋抿起双唇,斟酌再三,还是下定决心:“……其实你不必强颜欢笑。”
宋闻美莫名其妙,还要配合:“什么?”
“你既怕,便握紧我的手。”尚明秋威风棣棣,“怕黑又不是什么丢人之事,在所难免,你怎么还死不承认。”
宋闻美这下彻底不明就里了:“………我该怕黑?”
尚明秋不再理会对方的逞强,回握他的手,暖流入肤,道:“本相护你。”
停顿片刻,又颇为骄矜地道:“哼。”
宋闻美:“……”
不知为何,纵使明确了解尚明秋是怎样一个人,宋闻美还是从这声颇为自傲的“哼”中,品出了他罕有的一丝可爱。可爱,当真可爱,可爱极了。是以,宋闻美火速指掌捂住持续加速的心口,热流奔腾,低.吟忍住大呼冲动,克制地哑嗓回话:“……好。都听你的。”
*
风餐露宿,踏沙腾河十多日,最于抵达了茶河川。
众人驾马挪动,从小溪踏到田野,所经之地空无一人。挂着满腹怀疑,即刻下到茶河川的难福天坑。
难福天坑,葛藤垂连,怪石崎岖,四壁冷硬似铁,唯有曦光倾泻而下,替皎月为这片残土充盈生机。墨允恩驾着骏马儿,不紧不慢。有甚多心眼留意每处,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雷厉风行。
不动声色环顾一遍,并无异样。曹衡道:“奇怪。昭军分营怎的不在茶河川,也不见得在天坑。 ”
“你我兴归动众扫荡而来,他们分营兵马不足,自然是怕了。”墨允恩咬死齿冠,“如此正合我意。他们忌惮,未尝不是一件美事。留部分将士驻扎宫地,其余人,随我深入,随时迎敌。”
难福天坑,险如其名。百载以来,迄今为止,凡是途经比地,生还可能近乎是极小的。莽林横生,奇花异草密集如陆土之沙。凶兽猛禽驰骋一方领地,楚汉两界划分分明,但抵不过总有乌合之众惹是生非。诡影四显,一朵伏腰紫光花攀上墨允恩鲜红勾金的袍角,剑锋疾掠,自此斩腰而死。
“不对劲,”萤火骤起,扰得他睁不开眼。道,“曹衡,点燃一把枝杈,驱走这些莹虫,否则瞧不清路了。”
静等片刻,无人应答。
墨允恩皱眉,掌沿抵在眉骨,假装可以挡点飞虫:“曹一一一”
话音未落,一根堪比蚕丝细软的绵针从古树叶间无声射.出,破风而至,墨允恩侧头险险躲开一回。
下一瞬间,万千类似绵针如战场厮杀中的万箭齐发,嘈嘈切切,繁密扫荡而来。这下可出乎意料了,墨允恩近乎惊讶到傻愣。
回过神,待他欲侧身避开早已来不及。绵针刺破雪肌,深至血骨。墨允恩闷哼,顿时浑身酥麻,头昏脑胀。垂死挣扎几秒,便彻底昏迷过去。歪身坠马,摔入花木间。
完全沉入冗长梦乡前,墨允恩脑海只闪过几个念头。
他刚刚那声唤人太想骂人了。
这针刺得居然不会疼。
我是不是……又要死得不明不白。
垂泽怎么办。
……
古琴弦动,青竹风飒。探出的那只手莹莹素白,指尖试探了水温,见好就收,取过帕子浸满温水,温柔地帮墨允恩擦去颈侧血渍。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极,耐心至极。烛光打磨缓和唇纹,像抹上浅层胭脂。柳垂泽俯身观人,目光始停于少年舒展的双眉,淡淡笑意,被这副睡相取悦。
微雨澹命人把他送进王府,贴心嘱咐皇弟万事小心,得到应许,入了马车归宫了。
虽然他还是不明白这大燕国君好看在哪。
出府前,微雨澹步伐毫无预兆地止住,双手背后,抬头望天。思绪复杂地组织语言,问了相渡这么一句话。
他道:“这墨承意,真有那么好看?”
相渡不敢妄言,揣度道:“其实不然呀,殿下……老奴认为恰恰相反,觉着,太子殿下比那厮英俊多了。”
谁知太子殿下语出惊人:“除了英俊,难道孤就不美吗?”
相渡:“……”
“呵。孤看他也就只有几分雅静能讨得皇弟开心了,淫.门巧计,不及孤万分之一。”太子殿下冷笑,挥袖而去。
相渡低眉顺眼,不敢多言。
怕醒来会肚子饿,墨允恩日夜赴山河,想必会要糕点吃。柳垂泽端起木盆跨出门槛,婢女上前接过物什。
“先备点儿吃的吧,”柳垂泽垂眸道,“做好后,尽快趁热端上来,多谢。”
明月高悬夜幕,星汉灿烂。不急着进屋,柳垂泽便捏着那枚润玉,漫无目的地游神。
小院冷清,仅靠几只活物添点生机,一只体态丰盈浑圆的白兔小跳而来,张牙舞爪,双肢一展,蹿进柳垂泽柔软的怀里。缩头磨蹭,柳垂泽好笑般低头,用白皙细长的指尖回蹭了下白兔的胸脯,一派岁月静好。
这只小白兔,与他之前饲养的那只很是相似。
这是微雨纪带他去买醉时,在路边小摊上见到的。又小又圆,蜷着身躯发抖,在竹笼最里边儿。大概是合眼缘,又或许是瞧小东西瑟瑟发抖,心生怜悯。总之,柳垂泽买下便带回了府中。
小家伙不爱安分,就喜奔腾,柳垂泽不强求,只好将它放养。
几日过去,更胖了。卧在臂弯,还真是有些重。
“又偷吃了?”小家伙哼哼唧唧,引得柳垂泽愈发无可奈何,曲指,敲了它脑门一下,“肥猫。”
小家伙咕噜咕噜 。
柳垂泽轻拍一下,轻盈走下石阶去折橙柿,抱了满怀,推门过屋。这里不似君子阁,他喜燃香,香熏始终不曾间断。每日下朝归府伏案时,桂香散不尽,但王府初建而成,很多都尚未布置完善,自然也没有其余花里胡哨的香薰,只有上好的安神香,掺了些许玉兰花。
背手关门,梨木床有长影抹过。柳垂泽杏眼微弯,淡笑道:“允恩。”
黑影一滞,随即急忙转身,从画屏后方走出,愣怔地:“……垂泽?”
此时少年褪去红衣护腕,只有素白单衣遮掩。
”你睡了好久…还以为要再等一段时日。”柳垂泽面容带笑,止步于他鞋尖。仰头细看,忽然柳眉微蹙,道,“你瘦了好多啊…… ”
他一句体己话术在喉间卡着尚未吐露,落在柳垂泽眼里,却是另外一番风雅模样。少年高尾解下,长发披散衣襟前,陷于烛光当中莫名润和,眼尾粉红,身形正直如院内青竹,怎么也看不够。
墨允恩甩甩迷茫的脑袋,不确定地道:“是你将我带来的吗?”
“可以是,”玉佩触指尖,柳垂泽似是无魂,道,“准确说,是我绑的你。”
墨允恩:“ ……”
柳垂泽仍维系一副失魂落魄,语气太柔,此刻像妖精:“我一个人…………我怕。绑你过来陪陪我,陛下要怪微臣吗?”
秋风穿帘,吹在单薄单衣,墨允恩却并不觉得冷,相反,心很烫。
“垂泽……你,你还好吗?”
爱人这副丧偶模样太揪心,他无端难受,伸指他捧住半边脸,摩娑那粒朱砂痣,道:“是做恶梦了吗?”
柳垂泽被他一揉,眼眶霎时猩红,却流不出泪水来。又痛又涩,退无可退,轻声道:“我有些闷,允恩,你能陪我去街上逛逛吗?”
“长安吗?”墨允恩下意识道。
“不是呀,”他垂下眼帘,睫羽掩去可疑水色,笑不露齿,回说,“不是说,要给我重买一支玉簪吗?随意走走,就当消遣。”
墨允恩居高临下,入目一截清瘦漂亮的锁骨。
燃香渐消,窗外柿果坠落小池,响动细微。大抵是今夜明月过于圆,又或许是二人怀内那只白兔太闹腾,墨允恩俯首亲吻心上君子时,连他那淌下清泪里,都可看见无缺的月。
闲步走在繁街,墨允恩却能明显感受到此刻柳垂泽的兴致并不高。人间好热闹,彩灯饰品,烟火美食,纵是再轰轰烈烈,似乎也不能令身侧之人显表出半点愉悦。
其实清醒以来,他有许多话想问柳垂泽。
例如问他为何不在袭风寨,此地是哪…是否已在千里之外,又或是,他为何会魂不守舍,神态异常,是不是受了委屈。
但有一点是已经确定了。
在难福天坑的深林,那偷袭他的人,极大可能是柳垂泽安排的部下。
他又为何这么做。
心思急转间,早错过一间铺子。墨允恩倏然回神,抓住他手腕,道:“走过了。”
“不是要哄你,垂泽至少给点反应,嗯?”墨允恩笑弯了眼,道,“否则我该担惊受怕,惹恼了你,我可是会自责死的。”
身侧明河倒影,彩莲灯汇聚漂散,似是苍天星河淌入了人间。
眼间掠过一抹光,沉默半条街的时候了。此刻面对他,柳垂泽似是梦呓:“骗子。”
墨允恩没听到他那一声呢喃,双手扳正柳垂泽肩膀。凝视良久,反观他六神无主,一表丧志,沉声问:“我没同你开玩笑。你状态很不对劲,有事不妨说出来,也好过兀自难受……你有事瞒着我吗?”
柳垂泽仿若如梦初醒,矢口否认:“昨夜没歇好,估计是累的。你切勿担心。”
“真觉得我好骗?”墨允恩一忍再忍,咬牙切齿,“真当我是三岁孩童?编个烂大街的理由搪塞,柳垂泽,你好样的。”
强装被揭穿,柳垂泽勾唇笑了笑,表面是无奈,可探过眼中的体会深谙其意,惊觉对方目光凉薄又凄凉。不想买什么玉簪,柳垂泽侧过头,面无表情道:“我是好样的,我太有能耐,我会藏起狐狸尾巴当白猫。我知道。”
“……我也宁愿不要什么玉簪,”人声鼎沸,盖过两个有情人的怨语,“墨允恩,好几辈子你骗人不下千万回,事到如今瞒你一次也无从抵消,至多不过算不再是君子…………你要死,为了天下苍生。你要弃我,又是为了黎民百姓,甚至有时你根本不需任何理由,但一一”
柳垂泽恨意不消反增,恶毒又温婉地对他说:“若你要度天下人,便是我死。杀尽天下人,才能度我岁岁平安。”
墨允恩后脑发麻。
“………我本心狠手辣,”方才畅快耗尽毕生姿意,柳垂泽叹气,“只是你被骗了,知道么?”
度苍生,他亡;弃苍生,他年年无恙 。
看似是神智不清的激进威胁,但生生世世历经千幸万难,墨允恩比谁都请楚此话真假。
“你不是要我长命白岁……不允我妄自菲薄……”
墨允恩惙然看去,犹如在看疯子。
“明堂无趣,你别做国君,我也不当御史大夫,”
柳垂泽忽然就释然了,浅笑遥想:“从此隐居避世,远离纷争,长相厮守,共白头……”
正说得入迷,眼前那抹高大黑影垂眼看他